從精神分析看〈沈默的羔羊〉

一、摘要


　　《沈默的羔羊》為Thomas Harris 出版於1988的著名小說。劇情描述一位FBI的實習生Clarice，為了偵破一個關於剝皮殺人犯「Buffalo Bill」的案件，被派遣去監獄，向被稱為食人魔的連續殺人犯兼心理醫生Hannibal詢問線索。經過幾番波折，Clarice終於殺死Buffalo Bill並拯救被綁架的女孩Catherine。本書通常被定為成驚悚小說，但我認為《沈默的羔羊》的重點，是在刻畫主角Clarice如何深入她自己的心靈，勇敢面對自己的課題並成長。如Hannibal所說，這是一個關於”transform”的故事。書中的反派Buffalo Bill經常被認為只是一個陪襯的角色，但他的心理其實和Clarice有許多相互呼應之處。本文將透過精神分析的角度分析這兩人，並談論童年經驗對人格塑成的影響，以及人如何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打破原本僵固的心理結構，為當前的人生賦予意義。希望能提供一個更豐富的視角，理解這部經典之作。



二、以佛洛伊德理論詮釋Buffalo Bill與Clarice的童年

　　 Buffalo Bill的母親是一位經常酗酒的妓女，她在Bill兒時遺棄了他。Bill進入了一個充斥著暴力的寄養家庭，後來展現出許多犯罪行為和精神疾病的特質。Buffalo Bill對母親有著強烈的認同，失去母親之後，他開始模仿她的姿態、妝容。甚至為了讓自己完全成為她，四處謀殺女性，用她們的皮膚製作外衣。佛洛伊德的《哀悼與憂鬱》提到，在所愛之人消失時，哀悼者會逐漸放棄失去的愛，企圖尋找新對象；但憂鬱者則會把失去的愛帶入自己之內，永不分離。Buffalo Bill就是如此，她的戀母情結在母親死去後，變成了迷戀自己的表現。然而這與欣賞自己的特質、擁有自信心完全無關，而是把對死者的愛導向再度認同。 Buffalo Bill以為自己就是母親，企圖製作符合內在的外衣，他稱之為”transform”。他在地下室養滿了蛾與蝶，幻想著自己破蛹而出。但這是一場注定失敗的轉變，因為破蛹是建設性的行為，是由內而外地展現新生命；Buffalo Bill卻是遮掩著已經死去的屍體，用模仿的行為塗蓋腐爛的內在，這是凝滯不前的力比多、假的創造力。


　　 精神分析重視早年記憶的影響，孩童與父母互動的模式可能塑造出延續一生的內在劇本。Buffalo Bill喪母，Clarice則是喪父。Clarice的父親曾是一名警察，獨自扶養Clarice。他在一場搶劫案中受槍傷死亡。母親便將她送至經營農場的叔叔家生活。在辦案過程中，Clarice目睹已故被害者的家屬舉辦喪禮，她童年參加父親喪禮的記憶立刻湧上心頭。Clarice口中描繪的父親是一個堅忍不拔的人，勇敢迎敵，在中槍後仍然而撐著身體，一個月後才死去。自律、理性的她，或許也有一位內移到心中的父親，渴望向父親一樣拯救人，才會那麼努力地進入FBI。她心中的父親，督促著自己成為一個有能力的人，為保護弱者、達成使命盡心盡力。 

　　 Buffalo Bill認同母親，喪母後幻想將母親納入自己之內，因此對待自己像個極盡寵溺的母親，維持著嬰兒式的自戀。這可以從他沈迷於著裝打扮、不顧他人感受看出。此外，他喜歡男性，曾與Hannibal的一位男病人交往，卻因Buffalo Bill行徑恐怖最終分開。而Clarice認同父親，喪父後對待自己如嚴父一般，每天鍛鍊自己，服從命令、講求紀律。小說裡也有不少篇幅描寫Clarice被男性引誘的段落，但她始終不為所動、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Buffalo Bill和Clarice兩人其實有著類似的心理問題，他們都沒有恰當地度過成長階段、變得真正成熟。 



三、 詮釋的缺陷與爭議


　　關於上述的詮釋，可能會產生幾個問題。首先，小說中其實並沒有多少篇幅在談Clarice的父親，只有在與Hannibal談話的過程中簡單提及。Clarice的父親並不是一個立體的角色，關於他的性格、能力、和Clarice的具體互動，讀者們都都所知甚少。我們真的可以直接把她後來的種種行為，歸結到與這位父親的關係嗎？ 精神分析最常為人詬病的地方，就在於無法被否證，如同Karl Popper提出的批評，因為概念模糊，似乎怎麼說都可以說對。用佛洛伊德理論對Clarice進行詮釋，是不是只是剛好看起來合理罷了？

　　此外，若我們將Buffalo Bill從常態眼光看來瘋狂變態的惡行，和Clarice深思熟慮、冷靜勇敢的義舉，視為相似心理結構的產物；我們在看待真實世界的許多案例時，是否也容易在精神分析式的同理中，逐步陷入道德虛無主義的境地？如果每個人的行為追溯到最後，都是因為過往發展中塑成的心理所致，我們是否還具有自由、自主的行為？又該如何面對善惡的問題？ 



四、藉由Hannibal的分析回應問題

　　 

　　為了回應上述問題，必須查看Hannibal與Clarice最重要的一次會談。當時，Clarice在監獄前要求Hannibal說出關於Buffalo Bill的線索，被綁架的Catherine已經命在旦夕。但Hannibal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要求Clarice說出曾經迴避不談的童年經驗作為交換。Clarice原本只想簡單略過，卻被Hannibal一再追問，最後她終於說出了整段故事。父親死後，Clarice被送至經營農場的叔叔家。一天清晨，她被尖叫聲驚醒，她跑去農場中窺伺，發現是一群羔羊正在被宰殺，發出淒厲的哭喊。她非常害怕，鼓氣勇氣偷偷打開柵欄，但羊群們只是愣在原地。弱小的Clarice抱起一隻羊，衝出農場，開始漫無目的地逃跑，直到自己被重量壓垮，有人路過發現並救了她。 Hannibal：「你是否仍偶爾會在夜中因為聽見羔羊的尖叫聲而驚醒？ 你相信只要妳救出凱薩琳，尖叫聲就會止息嗎？」 此刻，在各種危機前都能保持冷靜的她，竟顯得脆弱無比。從她的情緒反應中，我們可以相信Hannibal的詮釋是到位的，確實觸碰到了Clarice內在的核心議題。驗證詮釋真偽的最佳方法，就是緊貼著個案的聯想與感受，恰當的詮釋是會感動本人的。

　　Hannibal一步步誘導她回溯過往，並在最後將這個記憶和眼前的事件作連結。 她在分析中終於直面了傷痛。失去依靠的小Clarice，儘管無助、害怕，卻嘗試用自己的力量去拯救羔羊。這或許是她第一次克服本能恐懼，像爸爸一樣為正義付出。然而她失敗了，無法解放羊群，手中的那隻羊也被抓回去屠宰。這個創傷同死去的父親形象一起，一直以來默默鞭策著她。她想要救出Catherine，就像她想救出羔羊，而她自己其實也是一隻無助、迷惘，渴望被拯救的羔羊。 

　　劇情最後有一處關鍵，Clarice在與Hannibal完成上述談話後，做了一個決定。總是忠心的她，首次違背上司的指令，相信自己的判斷，獨自去找Buffalo Bill且成功進入他家。當Clarice開槍殺死Buffalo Bill時， 她已經掙脫了過往的枷鎖，不再被動服從權威的命令，也不再被喪父的創傷所宰制。她從原本封閉的心靈結構中解脫，達成了”transform”。由此可見，人雖然會受到某些無意識影響，但是絕非永遠只能被過往控制，相反的，正因為能透過聯想、追溯、詮釋，理解自己的無意識，我們有邁向自由的能力。精神分析並非消滅真理、模糊善惡，而是尊重人性的複雜 。甚至，在理解自己的自由中，人們做出的行為，才能真的算是出於獨立自主的道德判斷，否則僅是被情結趨使而已。 




五、總結

　　

　　談到〈沈默的羔羊〉，我們可能會先想到陰森可怕的空間、血腥殘忍的惡行、扭曲病態的氣氛……。但是我接觸此作品時，一方面驚嘆於它深厚的寓意，也感受到了正向的鼓勵。Buffalo Bill不幸的生命讓我們見證一個沒有環境支持的靈魂，撲向自我毀滅的火焰；而Clarice的成長，也讓我們看到人在正視情結、理解自身之後，可以得到怎樣的蛻變。

　　

　　蝴蝶或蛾，是貫穿此作品的元素。毛毛蟲在蛹殼的時間內，每一個細胞都在重組，牠是無比脆弱的，受到任何干擾都可能羽化失敗。成長本是一件極度艱難的事， 一個人要能夠健康地發展，度過每一個發展的關卡，之中必然包含許多運氣和努力。大部份的我們，或多或少都在重複某些早就無意識寫下的人生劇本，因為過往的創傷，總在類似的事件上感到焦慮。

　　同時，我們也都渴望突破內心的束縛，想變得更加自由。精神分析帶給世界的，就是透過深刻的內在探尋，找到人之所以成為自己的原因。 在這個過程中必須自我拆解，充滿著不確定性。但無論是個體還是社會，也只有在深入解析、破壞既有結構之後，才有機會創造更多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