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樓蘭女:人無法擁有他所創造的】

 


頡生對米蒂亞説:「女人無法擁有她創造的男人。」
這句話讓我印象特別深刻,
因為他承認了自己是米蒂亞「創造」的。
但拒絕繼續認同米蒂亞的力量,
也與那個依賴米蒂亞的自己產生了分裂。
不過「男人」也無法擁有「他創造的女人」,
米蒂亞已經準備要「展翅高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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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蘭女》為當代傳奇劇場的作品,
改編自尤里庇狄斯的悲劇《米蒂亞》(Medea)。
將故事背景移到東方,重新演繹。
無論是《樓蘭女》還是《米蒂亞》都已經有不少深度的評析。
這是一部以關係為核心的戲劇,
但若以性別的角度來觀賞,不少人可能會感到過時,
畢竟我們已經不生活在劇中臺詞所描述的,
「男人外出征戰、女人生子持家」之年代。
本文會從一些不一樣的聯想出發,
隨意聊聊《樓蘭女》這部時隔多年重新登台的經典,
希望能發現其他有趣的詮釋,歡迎指教、一起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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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蒂亞是善用草藥的女巫,
來自強大、浩瀚的無意識力量,
而頡生擁有的是自我意識中善於分析的特質,
一路上借助米蒂亞的創造力度過許多難關。
頡生的一切都源於米蒂亞無邊的魔力,
米蒂亞為了成就他,背棄了自己的家園,
甚至殺害許多無辜的生命,以致於再也無法返鄉。
米蒂亞的確在某種意義上「創造」了頡生,
當然頡生可能也創造了這樣的米蒂亞。
但如果我們將對象當作專為自己量身打造的,
便等於無視他本身的獨立性,
它頓時失去了生命力,只留下用途,
成為我們弱勢心理功能的體現。
它不再是完整的人,而是某些陌生和負面詞彙的總和。
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就只有對立與分離了。

故事中,頡生為了獲取更多的權力,
踩上了科學理性、效益主義的立場。
與漢人通婚是在當代爬升最好的途徑,所以他要再娶。
頡生認為,為了孩子的將來著想,這是合理的。
他還以為,米蒂亞當初幫他也是基於同樣功利的理由,
那麼此時米蒂亞也應當理解他的決定才是。
然而頡生不曾明白,米蒂亞的心理是基於別種原則在運作,
她看重的是愛,而且不顧一切地愛。
當米蒂亞指責頡生毀壞誓約、忘恩負義時,
頡生質問:「是誰讓妳穿上漢族的衣裳?教妳理法、儀態?」
頡生決心攀上心目中文明的、高貴的漢族,
將米蒂亞貶抑為運用邪術的野蠻人,
想要降伏她、駕馭她,但是辦不到,所以決定驅逐她。

郡主這個角色,也就是頡生的岳父,
更清晰地呈現了頡生所嚮往的那個世界,
那裡是標榜軍功、崇尚父系原則、金碧輝煌的。
至於米蒂亞所懷念的那個世界,
則是由一條河水所孕育,循母系原則的大自然。
自我從無意識中擎起自身、拉開距離,
是人類演化的必然過程;
人因此邁向了物質、科技上的進步。
可是無意識不可能被侷限在理法、儀態的框架裡,
血統古老的她,遠比歷史短暫的文明人強大,
只要她想要,她能取回自己帶給頡生的一切,
不只有保持國土豐饒的金枝葉,還有兩個孩子。

在兩人的激烈爭吵中,觀眾可以看見,
米蒂亞認為頡生是無能、不忠、唯利是圖的男人,
頡生認為米蒂亞是野蠻、狡詐、危險可怕的女人。
他們是彼此的陰影,體現了彼此最厭惡的一切。
還有一個有趣的地方,
兩人給予彼此的禮物都遭到了對方的排斥。
當頡生給米蒂亞一袋金錢,要讓她趕路時花用,
她毫不稀罕,或許在她的自尊之前,物質如煙塵。
當米蒂亞要獻給頡生的新娘來自她故鄉的黃金嫁衣時,
頡生嗤之以鼻,表示他們多得是華服,不需要蠻夷之物。
兩人雖排斥,後來也都收下,就像是交換了惡意。
米蒂亞的惡意當然明顯,嫁衣上塗的劇毒使人喪命;
但頡生的錢袋為何可惡呢?
這時的他已經是米蒂亞的仇人,
仇人的憐憫對她而言,是嚴重的輕視與嘲笑。

本劇有一大部分,是在刻畫米蒂亞的內在掙扎,
她心中的兩股力量不斷交織、搏鬥,
一下像是要被混亂無序的憤恨吞噬,
一下又像是要由父系社會獎善罰惡的神裁判。
我覺得這之中的關鍵是,她的心裡其實也有「男人」,
那或許是頡生帶給她的,也可能頡生是那些「男人」的體現;
他們有著重視功名事業,將女人視為其財物的觀念。
她的心裡有「男人」,才能跟另一群「女人」爭吵,
甚至我們也許可以把所有外部世界發生的故事,
當成她在處理這個心理矛盾的方式。
事實上,一直到故事的最後,
她都沒有殺死理應為痛苦根源的頡生。
而是殺死了他們的孩子,
也就是放棄了自我整合的可能,
選擇繼續與心中的「男人」對立下去。

陰陽兩股力量整合失敗,
反而企圖較勁、甚至毀滅對方,
這一對男女的孩子註定死亡。
如同一場失敗的鍊金術,
無法讓新的結合物穩定生成,
只留下混亂而破碎的殘局。
當米蒂亞的雙手染上孩子的血,
她表現了大母神反覆無常的一面。
她雖愛孩子,卻又將孩子視為自己利用的道具,
奪取他們的生命以傷害自己的丈夫。
也許另一層意義上,這也是一種對除魅的拒絕。
她不要自己的後代活在排斥巫術、隔絕自然的社會,
而外面又黃沙滾滾、小孩不可能活著抵達他國,
所以米蒂亞甘心親手扼殺他們。

這樣的米蒂亞是邪惡的嗎?
或許只能說,無意識從來就沒有道德。
米蒂亞能為了成就頡生殺死血親,
當然也能為了毀滅頡生殺死孩子。
而頡生就是懦弱、不忠的嗎?
或許也只能說,意識是一種近代的產物,
雖然能夠運用理性,卻還充滿脆弱與缺陷。
而意識不可能將潛意識豢養,
從潛意識中覺醒的意識也逐漸超出她的把握。

又或許「創造」這件事情的本質就是如此,
從開始的那一刻,作品就不再屬於自己。
人無法擁有他所創造的,
也不可能抹除他人對自己或自己對他人的影響力。
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難免改變了彼此,
吸引、推擠著對方走向命運的軌跡。
斬斷一切就真的能遠走高飛、毫無關聯嗎?
這邊來個腦補,
或許米蒂亞還在使用頡生給她的路費呢?

《樓蘭女》是一部討論關係的作品,
但我想,也不一定要從女性主義出發,
或進行道德層面的思考。
畢竟關係是一種藝術,戲劇更無疑是一種藝術。
音樂隨著時間流逝,曲終人散不留證據,
每個人所體驗到的種種,
也早已脫離創作者、表演者的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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