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流向

 


「世界只對一種人會變得貧乏,這種人不懂得如何將他的「力比多」(libido)引導向周圍的人與事,讓他們綻放生機和美麗。迫使我們在內心深處創造替代品的原因,並不是外在的匱乏,而是我們自己的無能(inability)——無法用愛來容納一切我們自身之外的事物。」

(Symbols of Transformation, C.G.Jung, 個人翻譯)

本書乃是榮格與佛洛伊德分道揚鑣的決定性作品,榮格將「力比多」(libido)從單純性慾方面的意義,再定義為人類的心理能量,如水流一般能疏導至各種事物當中。榮格在引言中就探討了「力比多」一詞的語言脈絡,它從不限於性或感官刺激,還有喜悅、憧憬、榮耀的意義。然而,初次讀到上面這段文字時,我萌生疑惑。榮格接觸許多患者,不乏嚴重精神病(psychosis)而失去現實感的病人;難道他認為這些痛苦都是基於他們的「無能」嗎?這個說法是不是缺乏同理,忽視病人承受之現實壓力,否認某些外部因素使力比多退行的可能?然而當我繼續閱讀,逐漸感受到這個論點的意義,也引發許多自我反省。

「再惡劣的環境也不能將愛與我們分隔;反之,壓力常常會激勵我們奮勇向前。現實世界的困難本身再難,也絕對無法迫使我們的力比多回流到引發神經症的地步,因為他缺乏了神經症形成的前提:『衝突』。唯有對衝突的阻抗,才能導致使個體一味地把「能」(will)說成「不能」(won't),唯有它才有能力製造那種可能成為病態紊亂開端的退行。對愛的阻抗產生了愛的無能,或是在愛中的無能表現為阻抗。若把力比多喻為一條向現實世界注水的河流,那從動力學的角度來說,我們應該把阻抗比喻成什麼呢?它不是河床裡的一塊石頭,而是一股流向源頭的逆流。心靈的一部分實在渴望去愛外部對象,但另一部分卻竭力朝向主觀世界,因為在那裡,幻想的空中閣樓在召喚著它。」

那真正使我們對渴望的目標喪失興趣,欲振乏力的,其實從來不是困境本身;而是那股「逆流」。往現實流淌的河水追求外部世界的種種體驗,那股「逆流」追求的卻是回到心靈本源,與汪洋無際的「母親」合而為一,在那裡一切都完美永恆、平靜沈默,沒有任何關於存在的掙扎,也沒有了「我」。這是榮格對佛洛伊德戀母情結的重新詮釋,戀母情結的核心並非表面上與真實母親亂倫的衝動,而是體現在各種神話的主題——心靈想要再次透過回歸母體得到重生。

那麼,應該阻止內在衝突的產生嗎?榮格解釋道:「我們可以將人類意志的這種二分性視為一種常見因素,不可忘記,哪怕是最原始的衝動實質上也是一種對立。因為,即使要做出像伸展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必須先透過神經刺激使屈肌活動起來。」衝突存在於所有人之中,要進行活動就得要承受矛盾拉扯。就連一個人格的開展,也是從心理能量的對立出發。至於被「逆流」推往心靈深處的人,他的旅程充滿風險,浸淫於無意識豐富的幻想,一但失足就會被「母親」吞噬,最終走向心乃至身的死亡。但如果他可以再次與「母親」分離,重新轉向現實,他將會比以往更加完整。

回過頭來,所謂的「無能」即沒有能力將愛指向前方、指向外在、指向未來。令人想起羅洛・梅在《愛與意志》中引用尼采的名言「人是唯一能做出承諾的動物」,人類展望未來的能力和自我定位有關,而抑鬱者往往就是無法構築未來,產生「我不能」的自我否定。因為「我不能」,所以不再需要為了生命進行抵抗、鬥爭。自我否定,的確能夠為人帶來某些慰藉;更重要的是,它也有其目的。榮格對此提出的建議是:「只有一種途徑:順著這種抑鬱傾向和它一起退行。」讓動力倒退,不只退回過往的記憶,更退回朦朧的心智階段,重拾早年階段充滿奇幻色彩、原始創造力的瑰寶,並嘗試將之整合到意識的範疇。如此艱難的道路,無異於英雄的十字架之路;卻是所有人的生命課題,也是宗教與藝術等昇華途徑之功能。或許,克勞利對「煉化」(Art)這張牌的註解指出了相同的道理:「除了自身所包含的矛盾之外,沒有什麼是真理了。」

在生物學與藥物治療尚未取代精神分析的年代,心理問題還不是透過生理的因素診治;主觀體驗也尚未被客觀量表所判定。現代社會也有太多顯著的壓迫,讓我們在看待自身困境時,習慣歸因於不可控制的外部條件。某種意義上,榮格的話語透露出了一種罕見的樸實與尊重。每個人的心靈都有追求獨立與完整的傾象,所以症狀與阻抗不可以被單純當作掩飾某些內容的假象,它們都對個體充滿意義。

有一種資源,始終涵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潛力,那就是愛。世界永遠充滿神秘與驚奇,只待愛的目光捕捉。如果我們「能」,就去盡情感受、努力開拓。如果此刻的我們還「不能」,讓夢境和古老的自然力量湧入心靈,下潛至任何必要的深度;也願我們記得,來自某些現實的人物、或待完成的諾言,猶如一絲微光穿透黑暗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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