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啟示錄:現代世界的暴力與空虛



 
 Mistah Kurtz-he dead
            A penny for the Old Guy

We are the hollow men
We are the stuffed men
Leaning together
Headpiece filled with straw. Alas!
Our dried voices, when
We whisper together
Are quiet and meaningless
As wind in dry grass
Or rats' feet over broken glass
 In our dry cellar
  
我們是空心人
我們是被填充的人
倚靠在一起
腦殼中裝滿了稻草。唉!
我們乾澀的嗓音,當
我們一起低語時
寂靜,而毫無意義
好似乾草上的風
或老鼠踏過碎玻璃
在我們乾燥的地窖中

The Hollow Men by T.S. Eli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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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是一部1979年的長片,由蘭西斯·科波拉執導。此片圍繞著越戰的主題,故事主角為美國特種部隊的上尉。整部電影的風格卻與一般意義上的戰爭片大相徑庭。導演以約瑟夫·康拉德的小說《黑暗之心》作為基礎,套入歷史改編,處處給人虛實交錯、人性矛盾的複雜感受。絢爛的砲火、煙硝、暴露的屍體,畫面迷幻駭麗,卻又血腥暴力。當觀眾跟隨主角乘船在戰地前行,音樂與構圖精密配合,人性的脆弱、焦慮、癲狂接連浮現。一個個緊湊的衝突事件,那麼鮮明刺眼卻又不著痕跡地被時間帶走。如血水中污濁的漣漪互相激盪,最後回歸於無形。

電影一開頭,就透過大量獨白描繪了主角Willard的心理狀態。他曾經在戰場上殷切盼望能回家,到家後卻時時想著藏有敵人的叢林。Willard在床上突然驚醒,壓力與恐懼仍然緊緊跟隨著他,死亡的幻象疊合在窗外和平的世界上。他無法適應日常的生活,也失去了家庭。獨居一人,他在酒後與空氣搏鬥,對著鏡子出拳;玻璃碎了一地,他茫然地撫摸沾滿鮮血的雙手。戰爭無法結束,因為戰爭已經改變了Willard,創傷已經無可挽回地刻進了心裡。

這一天,Willard接到了機密任務,奉命前往越南。長官給了他許多資料,這些資料指出一名上校Kurtz「已經瘋狂」。Kurtz不聽命行事,並且自己統治了當地人民、虐殺無數,被當成神一般崇拜。而Willard的任務就是要殺了Kurtz。一支小隊必須開船載他前往Kurtz在柬埔寨建立的基地,但是Willard得要向船上的成員們保密真實的目的地。旅途當中,他們見到軍人屠殺人民,許多人徬徨無助、在混亂中喪命;而軍人們還強調,自己是來解救人民的,那語氣更像是希望能說服自己。華格納奏響,直升機拋下炸彈,房屋焚燒殆盡。思念家鄉的軍人們唸著「戰爭總會結束」,可是Willard早已明白並非如此。

而真正粉碎小隊心理的,可能是那場「例行檢查」。

當一艘越南的船支駛過,Willard小隊的船長要求例行檢查,雖然被Willard稱與任務無關而勸阻,船長依然堅持規定,攔下了越南人的船。船上的人交出證明以示守法,船長仍要求一位船員去檢查他們是否運載武器,還派另一位架著槍待命。堆放的農作物被翻倒,家禽受到驚嚇推擠,而神色最恐懼的是船員們。面對未知,一人全身緊繃,粗魯地吆喝、抱怨沒有什麼好檢查的。另一人緊緊依著槍,也顯得慌亂。突然,一位越南婦女在騷亂中跑到一邊,彷彿在掩飾某物。船長緊張大喊,說她是不是藏了東西。在槍前待命的船員開始掃射,越南船上蔬果破裂飛濺、男女血肉模糊。那負責檢查的船員顫抖起身,倉皇而憤怒地喊著要看她到底藏了什麼。打開女人原本掩蓋的竹簍,船員拿出了一隻白色幼犬。

船長意識到誤判,看著生命垂危的女人,喊說她還有呼吸,要船員把她救起送醫。這時,Willard起身,對她開了一槍。Willard在心中說,我們開槍把人射得碎裂,然後再給他們繃帶,這是一個謊言......。

Willard奉命謀殺一位「瘋狂」的上校,眼前的世界卻越來越難區辨理智與瘋狂、善與惡、仁慈與殘忍、真相與謊言。Willard害怕見到Kurtz,更害怕想要見到他的渴望。一路上,小隊成員遇難死去,抵達目的地時,只剩下兩名陪伴Willard。眼前矗立著神廟般的建築群。

成群的當地人穿著傳統服飾,帶著兵器站崗。樹上掛著的、地上散落的,全是他們同胞的屍體。岸邊的牌子上寫有“Apocalypse Now”,一名舉止怪異的戰地攝影師,不停說著自己對Kurtz的仰慕與敬畏。人們抓起Willard,曲折的山路通向Kurtz所在的高處。神廟之內,Kurtz身於光影強烈的交界處,在緩緩游移著,臉龐時時被黑影蒙上又浮現。他支撐起龐大而老朽的軀幹,口裡吟著詩。他細細咀嚼、反覆吟誦艾略特的〈空心人〉。Willard明白,所有人都希望Kurtz死,而Kurtz才是希望自己殺了他的人。戲裡沒說,〈空心人〉這首詩一開頭有兩句話: "Mistah Kurtz-he dead."  "A penny for the Old Guy."他與這位Kurtz先生同名,也同樣走向死亡——悄然地、廉價地死去,與被屠宰的牲畜無異。然而他的演出超過了一個人的死亡,更是整個現代世界毀滅時的嗚咽。

曾幾何時,我們成為了被資訊填充的稻草人,沒有心、沒有靈魂。麻痺了自己最直接的感受。我們甚至可以撲殺自己的同類,認定他們就是比自己邪惡或卑賤。因為無法容納自身的黑暗,大肆燒殺,最後變得貧脊荒蕪。我們常常誤以為暴力是存在於原始的本性中,把意識之光當做全能全善的。然而,大規模的戰爭,都依賴著先進的科技、理性的規劃。達到聰明才智、邏輯能力的進步,持有足以毀滅世界的武器,都不等於自由和平的淨土。意識的原則是分化,我們急於分門別類,為商品貼上標籤;區辨「你」、「我」,把所厭惡的排除在外,才感到安全。片中的軍人行動誇張殘忍、極盡所能鄙視、詆毀當地人,同時透過規則紀律束縛自己的感受。生怕回神過來,發現彼此都是一樣,有血有肉的人類。他們的暴力底下,是空虛。

Kurtz看見了現代人的軟弱,發現表面上的光明正義不過是謊言。他欣賞原始力量的強韌,但是,他卻因為無法整合、無法維持自我,最後被無意識吞噬。他說Willard有權殺了他,卻無權定義他。或許,人擁有再多奪取生命的力量,都不足以使我們回答生命究竟為何。肢解、破壞終究無助於理解生命的本質。我們能描繪的,僅為詩一般斷裂的囈語。又或許,私人內在最深的主題裡,總是會觸及集體的議題。

如同我們無法割裂自己而存活,不管是否願意承認,人都和集體相依而生。Kurtz象徵的,也是Willard的心魔,Willard的小船就像是他原本的心理結構,沿水而行,他不得不在直面陰影的航程中放棄舊有功能、讓駭人又不可避免的改變發生。

電影最後,當Willard拿著殺死Kurtz的武器,緩緩走下石階。眾人紛紛跪下來膜拜他。在這裡,最懸疑的考驗才發生。他會被這龐大的權力吸引,而留下來嗎?他會因為整個任務的荒謬怪誕,承受不住百感交集而崩潰嗎?他會嘗試告訴這些被奴役的人,他們已經被解放了嗎?沒有,這個故事沒有美好偉大的救世主,也沒有全然邪惡的魔鬼。Willard拒絕成為下個Kurtz,也不再是聽命於政府的軍人了。他慢慢地走回船上,在山脈與河流臨界的線條上,無聲無息地離開。

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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