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黑日】

在讀《黑日》的好幾年前，我就已見過「黑日」，並花費許多時間反覆描繪它。描繪「黑日」是一件弔詭的事情，因為它的黑暗導致視覺弱化，溫度、氣味、情緒感受等被凸顯，最終卻又要回到視覺，以表達這些體驗。黑日出現在絕望的時刻，意識被痛苦侵蝕，漆黑塗滿大地；它遮蔽了前方曾經清晰的目標，卻又溫柔地覆蓋一切。當我停止掙扎、沈浸其中，竟發現那份黑暗是炫目的。

初次見到黑日時，它點燃了整片罌粟花田，光芒宛如日全食的一圈金指環；飽含強烈的恨意與愛意，融為濃郁的黑色。近期描繪黑日，原本是我有意識之舉，想要重返那片燃燒的花田，卻發現它早已燒成灰燼，形體瓦解、瀰漫在煙霧裡，因餘光映照而色彩斑斕。

「黑日」（Sol Niger）究竟是何物？它是吸收所有光線的黑色，為何又能放射出燦爛陽光？直到我開始閱讀Stanton Marlan的《黑日》（The Black Sun: The Alchemy and Art of Darkness），才逐漸理解它出現的意義。本書非常豐富、引人入勝，本文僅能分享一點筆記與淺見，如有訛誤，也敬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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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煉金術

煉金術表面上在處理化學物質、點石成金。但是，榮格發現鍊金術師想製造的並非一般意義下的黃金，而是「哲人石」（philosophical gold）。煉金術的方法是真實的，只是這份真實不在於物質，而在於心理。煉金術雖被貶為殘缺的自然科學，它仍透過藝術、音樂、文學的傳承，持續在當代存活。本書收錄許多歷史上的名作和個案的創作，透過它們進行論述。

閱讀本書時，我也想起「煉金術」（alchemy）一詞據說可追溯至埃及象形文字：「源自黑（Khem）之土地」，而「黑之土地」指尼羅河三角洲孕育繁榮的黑色土壤。因此，煉金術又名「黑之技藝」（Black Art）。(《儀式魔法全書（下冊）》)

2.黑期

煉金術的工作是危險的，榮格談到，煉金術師可能在開始時遇見「惡龍」，也就是帶來折磨的「黑期」（nigredo）：「靈魂發現自己陷入與『陰影』（shadow）纏鬥的憂鬱陣痛中。」黑期的工作是與陰影相會，遇見我們畏懼的「惡魔」，在善與惡、光與影之間拉扯；而「黑日」（Sol niger）就是表現此階段的重要象徵。不難想像，這關乎人性傷痛的歷程，使「黑日」被意識所畏懼；本書卻點出它的璀璨、愛慾與智慧，仍留存於無意識中。

我們期待黎明升起，「黑期」邁向終點，所對抗的「惡魔」離去。不過作者認為，這並非真正的結束，當我們行經黑暗，必定會在自己身上留下不可抹滅的痕跡。本書希望對黑暗進行更豐富的研究，不再把它當作四個階段的第一章，匆促通過；反而停留在其領域之內，理解其神秘與深刻。

3.死亡經驗

即便人偏愛光明，全然的光輝必定刺傷眼睛，黑暗給予了生命棲身之所。《哲學家的玫瑰園》（Rosarium Philosophorum)中，太陽被綠獅吞噬的圖像，就說明黑暗能帶來生命力。綠獅咬著太陽，齒間流出汩汩鮮血。這段歷程將太陽瓦解，使它能夠容納純金生長的種子：「金的精子」（'sperm' of gold），為它與黑暗的神聖婚姻、結婚與生產完成準備工作。「在心理學的意義上，傷痛裡有著滋養。當心理的血液流動，就能夠消解僵硬的防衛。如是，真正的創造得以開展。」（p.22）

墳墓、石棺的意象在煉金術圖譜中也扮演重要的角色，這些空間包裹著即將破繭而出的新生命。「死亡」作為肉體生命的結束，象徵另一種生命的開始：「死亡亦是唯物主義觀點之死，將我們解放至充滿想像與詩意、超越此生的生命中，並將我們帶入心理的深處。」（p.83）散發強光的黑色星體、結出翠綠麥穗的墓園、增添生命的死亡，矛盾的畫面說出了最真切的內在體驗。

4.黑暗之光

煉金術的其中一個目標就是產生「光」，此光並非與黑暗相對，反而是從黑暗本身散發出來，被稱為「自然之光」（Lumen Naturae）。榮格如此形容：「黑暗的光照亮了自身，並且被黑暗所領悟；因此它將黑轉亮，並燒盡所有『殘餘物』（superfluities），只留下『渣滓以及被拒斥的塵土』（faecem et scoriam et terram damnatam）。」（p.97）燃燒的過程是一種淨化，帶走不需要的一切，伴隨著死寂的黑暗，也將物質燒乾、純化、變得潔白，最終來到了白期（albedo）。

在此，我們需要謹慎處理這段由黑轉白的過程，由於日常生活用語習慣將黑、白二分，但是白期的純白並非從黑期裡分裂出來，它其實是跟隨著黑期而生。黑期的腐化（putrefaction）不會真正結束，就像陰影從未被光洗淨，在新的階段裡，它被建構進心靈整體當中。黑與白、陰性與陽性的結合，誕生了新的光芒，這道光芒就是煉金術的核心奧秘。

5.生命之樹

亞當·卡德蒙（Adam Kadmon）、原初之人（Primordial Man）是卡巴拉概念中，神聖光輝的人形化身。他體現出包含一切的宇宙人原型(Cosmic Man)，在其他宗教傳統中，亦可找到這種對完整之人的想像。亞當·卡德蒙的身體就是生命之樹，以十個輝耀（sefirot）組構，聯繫著神、人類以及整個世界。不同的輝耀具備相應的美德與罪愆，落在不同的世界中也會展現出特定的色彩。每個人的神聖本質，都是一棵光輝交織成的生命之樹。

生命之樹是倒著生長的，這棵樹根植於天空，枝葉長在塵土裡，本書作者引用一位拉比的話解釋倒生的寓意：「每一個較低結構之基礎，都固定在上方，它的頂端就在此處，猶如一棵倒生的樹。」（p.136）在我們與形成天界大三角的輝耀之間，是一道隱藏的深淵。倘若我們渴盼上方的景色，嚮往最初根源的光輝，也必然走向深不見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