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騎士觀後感：向現實逼視的迷幻旅程】

 

《綠騎士》沒有標榜過人的天資、超凡的武藝或者脫俗的道德。這裏不談偉大的戰士、崇高的聖人，這就是一個屬於我們庸碌之輩的故事：一位任何人都能同理的主角；莫名被捲入了荒唐的命運之流中。電影宣傳上雖形容本片為「奇幻冒險」、「史詩鉅獻」，然而這其實是一部剖析人性的藝術電影。導演幽默又深刻的筆觸，將這篇中世紀傳說譜寫成了觸動人心的迷幻旅程。令人醉心於神秘的自然美景、被詭譎魔法環繞，卻流露非常現實的諷喻。跟隨主角的步伐，時而唯美飄渺、時而露骨得難以直視；彷彿在兩個世界的狹縫中擺盪旋轉，墜入意想不到的結局。

在諸多鮮活的意象之間，《綠騎士》保持了一條純粹乾淨的主線劇情，精細設計節奏上的變化，不停給予觀眾驚喜。首次觀看，本片就已成我心目中的經典，是近年來難得讓人想要二刷的電影。雖然聽聞《綠騎士》在台灣票房不高，但以它的氛圍、配樂、演員技巧和不落窠臼的表現手法，絕對是一部值得在下片之前進戲院觀賞的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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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遊戲〗

本片改編了原著設定，將主角高文母親的角色與女巫摩根勒菲疊合。而高文是亞瑟王的姪子，也被視為他的接班人。這設計並不奇怪，許多傳說中也認為摩根勒菲是亞瑟王同母異父的姊姊。高文身處眾多傳奇人物活躍的時代，卻一直默默無名，日夜流連於聲色場所。高文的頹廢和輕浮，就像子女聽聞上一輩的豐功偉績，或被拿來與同儕比較時，感受到的通常是欲振乏力，只想追求更多當下的歡愉，以抵抗對未來的憂慮。

聖誕節的聚會上，眾騎士聚集於宮殿，亞瑟王讓高溫坐在他和皇后身旁的位子。與此同時，高溫的母親在黑暗中施展巫術，召喚出一名綠騎士手握巨斧闖入宮殿，在圓桌前遞上一封信，邀請他們參與一場遊戲，若有英勇的騎士敢挑戰他、奪下巨斧，可得到他的榮耀與財富。但是在隔年要往到一座綠教堂與他會面，屆時他對綠騎士做的任何傷害，都要償還。

此時高文挺身而出，尚未有任何功績的他，突然有了表現的契機。當然，這也是母親為他安排的。亞瑟王將劍借給高文，並意味深長地說：「記住，這只是一個遊戲。」酒杯翻倒，血紅色的液體流淌，襯出綠騎士腐朽生苔的色調。兩人形成強烈對比，高文年輕、綠騎士像是神木般古老，高文緊張躁動、神色不安，綠騎士拋下武器、沈穩跪地露出頸脖，任由他宰割。高文感到不知所措，倉促地砍下了綠騎士的頭。綠騎士卻站起身、捧著自己的頭，大笑並騎馬離開。只留一年後的約定，等待高文履行。

〖綠腰帶〗

一年後，高文的母親為他縫製了一條綠腰帶，說這條腰帶可以抵禦一切傷害。國王皇后也舉辦儀式為高文送行。「這難道不只是個遊戲嗎？」高文並不想去尋找綠教堂，讓綠騎士砍下自己的頭，若只是個遊戲，何必當真？但是亞瑟王告訴高文，這遊戲「未完成」。此時的高文還無法體會嚴肅的人生和一場遊戲如此相近，也尚未感受到誓約的意義。這點在他與愛人離別前的對話更加明顯，這位與他相戀的妓女希望高文娶她，高文卻只說自己可以給她金錢。後來，他甚至在途中失去了愛人留下的信物。

奪去信物的人，是一座城堡的女主人。男主人為高文打獵、供應吃住，但要求他以「在城堡中得到的事物」作為交換。另外還有一位神秘的老婦人，始終在他們身邊矇著雙眼。抵達城堡的高文相當落魄，已經丟失了馬匹、綠腰帶也搶匪被奪走。該城堡應是綠騎士所承諾的榮耀和財富，因此表面上是庇護高文，實則進行考驗。

有趣的是，女主人與高文當初的愛人由同一位演員飾演；而矇眼老婦的形象令我聯想到施法時的高文母親。女主人再三勾引高文，前幾回都沒有得到回應，後來她在早晨帶著一條自己縫製的綠腰帶出現，問高文是否想要，並誘惑他。最後，高文控制不住情慾，拿了綠腰帶，同時也背棄了對愛人的承諾。女主人冷冷地說：「你不是騎士」，轉身離去。高文一回頭，發現矇眼老婦就在一旁、彷彿洞察一切。

這個段落相當精緻，綠腰帶就像高文與母親聯繫的象徵物，他受到母親的呵護、並在她一手安排下啟程。高文無法真正地愛他的戀人，或許就是因為他難以從幼稚的依賴中獨立出來，他承受不起誓言的重量，只想要被無條件的滋養。因此，擁有綠腰帶的女主人吸引了他。他與男主人相遇時，也以謊言保留了綠腰帶。高文依附在母性強大而神秘的力量之下，從來不曾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想要追求什麼，正因如此，現在的他仍不是一名騎士。

〖為什麼是綠色〗

綠色在生命之樹上是Netzach的顏色，該輝耀鄰近地表，和自然本能、情感能力有關，形象多為美麗的女子。由於感性的能力容易氾濫、沈淪、迷失自我，Netzach雖有「勝利」的意味，但這份勝利發生在漫長的受難之後。Netzach對應到金星，也就是愛的律法。高文沈溺於此，甘願被綠色捆束，但是他要面對的敵人，也是綠騎士。

「為什麼騎士是綠色而不是其他顏色？」女主人向高文提問。他只想到「因為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但是接下來，女主人的回應令他無法反駁。綠色本是屬於這自然界的顏色，是生命的顏色，也是死亡、腐朽的顏色。我們在想要的時候培植、在超出掌控時除去，但是今日雖連根拔起，明日又會默默冒出......。綠色是紅色的相反，紅色是慾望、激情，綠色是在那之後所留下的、誕生的，綠色終究會蒙上一切，你的屍骨乃至你的美德（Virtue）。

如此強勢的破題已經讓本片的格局難以被限縮在單一的範疇討論。綠色是大自然恆常的生滅輪迴，相對於人在短暫生命中的渴求。綠騎士不害怕給出一切，卻終會要人完全償還，這是業力（karma）的法則、宇宙的規律。年輕的高文只想到當下的榮耀，衝動砍下綠騎士的首級，沒有料想後果、也不願意遵守約定。就像我們這些平凡的人一樣，貪圖一時光彩，無視於那股超越小我掌控的力量。我們肆無忌憚地開採、破壞，將文明建構在鋼索之上，任由生態與心靈走向失衡。當代面臨的艱難挑戰，是迎接綠騎士還給我們的那一擊。

〖死亡與本真存活〗

高文的旅程如此獨特，它不像常見的冒險故事，在終點處有一個令人期盼的美好事物，或壯烈刺激的發展。高文從頭到尾，都只是走向死亡。他的苦難、掙扎與轉變，都只將他進一步推向綠騎士的斧下。但誰又不是如此呢？

海德格在《存在與時間》的〈死亡與本真存活〉一章，提到死亡有三個特色：不可代理的、無所相關的、不可超過的。在死亡之前，人是全然孤獨、無所依憑的。海德格認為「向死存在」能使人本真地存活。社會價值觀經常把死亡與各種禁忌連結，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習慣避諱這個議題不談。於是，雖然死亡隨時都可能發生，我們會默默假設自己擁有一段充足的時間，可以規劃未來人生。例如：先考取好學校再思考志向、努力工作賺錢再經營興趣、等到子女足夠成熟再去享受人生。我們會覺得這些想法「比較現實」，但它們都會讓我們不斷逃避自己的生命。

最真切的現實是：我們隨時都可能死去，並且每一秒都在走向死亡。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到頭來我們只能「存在，並按照自己的意願。」（Being, and doing so of its own accord.）

〖我準備好了〗

當高文在心中經歷千萬波折、預見了自己百感交集的一生，他終於跪在綠騎士前面說：「我準備好了。」這句話呼應了片頭，愛人拉著高文要他前進時，他說：「我還沒準備好。」當她問高文：「你是騎士了嗎？」他回：「還不是，我還有很多時間。」

我們通常不會在充分的預測與評估之後「準備好」，然後才遇到某些事某些人。高文最後說出的「我準備好了。」是基於純粹的真誠與坦然，他的美德與外加的成就、刻意雕琢的道德無關；他看清了生命的沈重與虛幻——何嘗不是一場遊戲，卻又那麼值得我們認真投入地玩。為了誓約而死或許會被善於權衡的人視為愚痴，但如果我們能夠在生命的每一刻都活出充分的自己，每一刻也都可以滿足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