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騎士中的英雄與母親






一、摘要

  〈綠騎士〉(The Green Knight)是2021年由大衛·羅利編劇和執導的電影,改編自英國中世紀敘事詩〈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本片的宣傳雖然主打 「奇幻冒險」、「史詩鉅獻」,然而這其實是一部剖析人性、深入心靈的藝術電影。不同於常見的史詩冒險,〈綠騎士〉沒有標榜過人的天資、超凡的武藝或者脫俗的道德。這裏不談偉大的戰士、崇高的聖人,這是一個屬於庸碌之輩的故事。一位任何人都能同理的主角,莫名被捲入了荒唐的命運之流中,和我們一樣面臨各式各樣的內在衝突。 導演幽默又深刻的筆觸,將這篇中世紀傳說譜寫成了觸動人心的轉化之旅。令人醉心於神秘的自然美景、被詭譎魔法環繞之餘,也流露出現實的諷喻。跟隨主角的步伐,時而唯美飄渺、時而露骨得難以直視;彷彿在兩個世界的狹縫中擺盪旋轉,墜入意想不到的結局。本文將從榮格心理學的視角,主要參考《英雄與母親》一書,嘗試探討本片的象徵意義,以及能夠為當代觀眾開啟的反思。


二、綠騎士的遊戲與斯芬克斯的謎題

  本片改編了原著設定,將主角高文母親的角色與女巫摩根勒菲疊合。而高文是亞瑟王的姪子,也被視為他的接班人。這設計並不奇怪,許多傳說中也認為摩根勒菲是亞瑟王同母異父的姊姊。高文身處眾多傳奇人物活躍的時代,卻一直默默無名,日夜流連於聲色場所。聖誕節的聚會上,眾騎士聚集於宮殿,亞瑟王讓高文坐在他和皇后身旁的位子。與此同時,高文的母親在黑暗中施展巫術,召喚出一名綠騎士手握巨斧闖入宮殿,在圓桌前遞上一封信,邀請他們參與一場遊戲,若有英勇的騎士敢挑戰他、奪下巨斧,可得到他的榮耀與財富。但是在隔年要往到一座綠教堂與他會面,屆時他對綠騎士做的任何傷害,都要償還。

此時高文挺身而出,尚未有任何功績的他,突然有了表現的契機。 亞瑟王將劍借給高文,並意味深長地說:「記住,這只是一個遊戲。」酒杯翻倒,血紅色的液體流淌,襯出綠騎士腐朽生苔的身體。兩人形成強烈對比,高文年輕、綠騎士像是神木般古老,高文緊張躁動、神色不安,綠騎士拋下武器、沈穩跪地、露出頸脖,任他宰割。高文感到不知所措,倉促地砍下了綠騎士的頭。綠騎士卻站起身、捧著自己的頭,大笑並騎馬離開。只留下明年聖誕節再見的約定,等待高文履行。

  高文輕率地砍下綠騎士的頭,就像伊底帕斯(或譯俄狄浦斯)解開了斯芬克斯的謎語,孰不知這才正要走入難關。他們都沒有看見,眼前的怪物背後,其實是母親。榮格在《英雄與母親》中如此描述:「在俄狄浦斯傳說中,斯芬克斯是天后赫拉派來的,她因為酒神巴庫斯誕生一事而仇恨底比斯。俄狄浦斯破解了那個簡單幼稚的謎語,就以為自己已經戰勝了大母神派來的斯芬克斯,殊不知他已然成為了母系亂倫的犧牲品,不得不娶伊娥卡斯特,即自己的母親為妻。因為此地的掌權者已經有言在先:誰能為該地斬除斯芬克斯這個禍害,他就可以獲得王國並娶先王的王后為妻。此舉所帶來的一切不幸後果,本來可以輕易避免——只要先前俄狄浦斯見到那『吞噬人的』、『可怖』母親的化身斯芬克斯時,被她的可怕外表嚇倒,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榮格寫《英雄與母親》時,顛覆了佛洛伊德對伊底帕斯情結的定義。他認為,佛洛伊德過度強調生理意義上的、性的亂倫,缺忽視亂倫在人類集體心靈當中更深層的意義——重返母體以求重生的需求。這個主題在神話中屢見不鮮,英雄被母親的意象吸引,回到了與母親合一、主客體交融的原初狀態;並且需要進一步擺脫這種狀態,達成重生。佛洛伊德認為伊底帕斯情結之下的退行(regression)是病態的、負面的,榮格卻這麼說:「有益的治療必須支持這種心理退行,直到抵達『出生之前』的階段。我們必須牢記,所謂『母親』其實只不過是一個意象,一個心理意象,在它身上乘載著多種多樣而又十分重要的心理內容。」伊底帕斯在無知的情況下與母親亂倫,高文接下來的發展雖然不涉及直接的亂倫,卻以象徵的手法反覆處理了母親的意象;不只是摩根勒菲本人,更是大母神或大地母親的種種變形。


三、綠腰帶與母親

  一年後,高文的母親為他縫製了一條綠腰帶,說這條腰帶可以抵禦一切傷害。國王皇后也舉辦儀式為高文送行。「這難道不只是個遊戲嗎?」高文並不想去尋找綠教堂,讓綠騎士砍下自己的頭,若只是個遊戲,何必當真?但是亞瑟王告訴高文,這遊戲「未完成」。此時的高文還無法體會嚴肅的人生和一場遊戲如此相近,也尚未感受到誓約的意義。這點在他與愛人離別前的對話更加凸顯,這位與他相戀的妓女希望高文娶她,高文卻只說自己可以給她金錢。後來,他甚至在途中失去了愛人留下的信物。

  奪去愛人信物的,是一座城堡的女主人。男主人為高文打獵、供應吃住,但要求他以「在城堡中得到的事物」作為交換。另外還有一位神秘的老婦人,在他們身邊跟隨、矇著雙眼。抵達城堡的高文相當落魄,已經丟失了馬匹、綠腰帶也搶匪被奪走。該城堡應是綠騎士所承諾的榮耀和財富,因此表面上是庇護高文,實則進行試煉。有趣的是,女主人與高文當初的愛人由同一位演員飾演;而矇眼老婦的形象令我聯想到施法時的高文母親。「矇眼」、「盲眼」的形象符合各種文本中的預言者、巫師特徵。在城堡當中,亂倫的主題反覆出現。高文在那裡做的第一個夢,便是母親坐在床邊輕輕拂摸自己的臉,醒來才發現是城堡的男主人在看顧他。這個輕輕撫摸臉龐的動作,也再次出現於矇眼老婦夜晚闖進高文房間後對他做的行為。

  至於美麗的女主人,她再三勾引高文。前幾回都沒有得到回應,後來她在早晨帶著一條自己縫製的綠腰帶出現,問高文是否想要,並誘惑他。最後,高文控制不住情慾,拿了綠腰帶,同時也背棄了對愛人的承諾。女主人冷冷地說:「你不是騎士。」,轉身離去。高文一回頭,發現矇眼老婦就在一旁、像是洞悉一切。這邊還有一個有趣的細節,在高文尚未啟程的時間,有一段和愛人在床上親熱的劇情,那時她説, 英勇砍下綠騎士頭顱的高文,沒想到居然「硬不起來」。高文對愛人沒有性興奮的反應,卻受到樣貌一樣的城堡女主人吸引,為什麼呢?綠腰帶是高文與母親聯繫的象徵物,意涵近似於母嬰之間的臍帶。某種意義上拿出綠腰帶的女主人,證明了她就是母親。( 城堡的三位居住者其實都某種程度上展現了與母親平行的關係,並流露不尋常的愛慾。)儘管女主人有著高文愛人的面容,高文卻無法辨識,只認出了有神奇保護力量的綠腰帶。他的力比多(libido)現在無法往更高更遠處發展,而是流向母親意象。

  高文受到母親的呵護、並在她一手安排下長大。他無法真正地愛他的戀人,就是因為他難以從幼稚的依賴中獨立出來,承受不起誓言的重量,只想要被無條件的滋養。擁有綠腰帶的女主人成功誘惑了他,高文與男主人相遇時,也違背約定,以謊言保留了綠腰帶。高文依附母性強大而神秘的力量,從來不曾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想要追求什麼,渾渾噩噩度日。正因如此,現在的他仍不是一名騎士。某種意義上,他的戀人已經說出了這點,高文雖有一時的衝勁,那卻不能反映他真正的能力與心智狀態。他的勝利是母親給的,實際上高文毫無「男子氣概」。

  至此,我們不難發現,母親意象在高文的生命中同時扮演著助力與阻力的角色,摩根勒菲溫柔慈祥、照顧孩子,卻也有駭人的魔力。綠腰帶環繞成一個圓,看似美滿,卻也是束縛人的。埃利希 ‧ 諾伊曼曾在其分析大母神原型的著作中,以「大圓」(the Great Round)描述母性的基本特徵。大母神本身是中性的,不帶有絕對立場的。她是孕育萬物的起始,從圓的中心發展出型態各異的變形,但超越兩極,包覆著、支持著矛盾雙方,與生死共存。大母神是原始的世界、集體無意識的象徵。她以血液和乳汁賦予了她的子嗣形體,生命便從混沌中破殼而出,最終又被命運碾碎,回歸自然塵土。 人在這之中必須為了自我意識而對抗自然,就像孩子要脫離父母才能獨立。就算那是徒勞的對抗,也要為了片刻光明奮戰,否則將永遠被黑暗掩埋。

四、綠色的意義

  居住在城堡的時光,也開啟了整部電影最關鍵的對話。爐火旁,男主人問高文為什麼要去找綠騎士,他希望得到什麼呢?高文支支吾吾,最後只想得到一個詞「美德」(Virtue),屬於那個時代的騎士精神。男主人流露質疑,接著,女主人又問了:「為什麼騎士是綠色而不是其他顏色?」高文回答:「因為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但是,女主人一連串的回應令他無法反駁。綠色本是屬於這自然界的顏色,是生命的顏色,也是死亡、腐朽的顏色。我們在想要的時候培植、在超出掌控時除去,但是今日雖連根拔起,明日又會默默冒出......。綠色是紅色的相反,紅色是慾望、激情,綠色是在那之後所留下的、誕生的,綠色終究會蒙上一切,你的屍骨乃至你的「美德」。

  綠色是大自然恆常的起滅輪迴,相對於人在短暫生命中的渴求。綠騎士不害怕給出所有,卻終會要人完全償還,這是業力(karma)的法則、宇宙的規律。當然,也是母親意象的精彩詮釋。綠騎士為什麼是綠色?並不是為了凸顯詭異、神秘,那是嫩芽與青苔的顏色,生命的溫床與墳場,貼合大母神的特徵。「綠色是植物守護神的顏色(綠色是生命的長青之樹)」年輕的高文只求當下的榮耀,衝動砍下綠騎士的首級,沒有料想後果、也不願意遵守約定。稚嫩的自我意識,貪圖一時光彩,無視於那股超越掌控的力量。生態心理學的基本認知,就是外部環境的災難,和內在世界的失衡互相關聯。過分強調功利、理性的意識,輕視無意識的深邃,最後失根而徬徨;與我們不懂得永續發展、強調短暫刺激的生活型態互為因果。

  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來談,父權社會長期貶抑女性特質,和陽剛征服慾對生態的踐踏也有著平行的關係。高文在前往旅教堂的途中曾遇到一位女性幽靈,她被強暴、殺死、頭顱丟進水池中。她聲稱是一位拿著斧頭的騎士迫害了自己,而高文也在幫助她找回頭顱後得到了原本遺失的綠騎士巨斧。然而,為什麼幽靈最後會對高文說「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呢?我想,她象徵的可能是高文的陰影與阿尼瑪之結合,同時也是受盡屈辱的自然靈魂。她在濫享淫樂的陽性慾望背後飽嘗苦痛;而高文必須不求回報地幫助她,因為不這麼做的話,他也將走向同樣的「斷頭」命運。人類將文明建構在鋼索上,肆無忌憚地開採、破壞、凌辱大地之母的身體,還自詡為萬物之靈。當代面臨的艱難挑戰,正是迎接綠騎士還給我們的那一擊。


五、死亡與重生

  在電影的最後,高文又歷經許多波折,終於抵達綠教堂。綠騎士端坐在古老腐朽的建築中央,一條清澈的小河從他腳下流過。朦朧的金光灑滿四周,他沈睡著,靜待聖誕節的那一天。 「教堂」或「聖地」作為神的容器,常有陰性的特質。例如聖經中稱呼耶路撒冷為「母親」。「水」更是一個經典的母性象徵:「把『母親意象』投射在『水』上,賦予了『水』母親所特有的、神聖的、魔力般的許多品質。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基督徒在教堂裡洗禮的水的象徵。……另一個同樣常見的母親象徵是生命之木或生命之樹。生命之樹最初可能是一棵乘載著家系的果樹,具有部落母親意義的樹。」由此可見,高文進入綠教堂,與綠騎士重逢;實際上是返回了大地母親的子宮、他整個系譜的根源,面臨死亡與重生的考驗。我們或許可以說,到了這裡,他已經退行地夠多,退到了「出生之前」的階段,要接受洗禮了。

  當綠騎士醒來,高文歸還他的斧頭,接受他要償還的那一擊。此時的高文,仍然沒有準備好承受,還是面露恐懼、忍不住閃躲。幾番折騰,他再次跪下,眼前卻出現一連串幻象。高文看見自己逃出森林,回到家鄉、繼承王位,拋下原本的女友……。自始至終,他都戴著那條綠腰帶,希冀受到保護、害怕死亡。這段人生乍看之下成功,主角卻一直像嬰兒般軟弱,沒有從母親身邊獨立。高文獲得了他想要的功名,實際上卻都是虛幻的謊言。 當外敵攻破家園,他的綠腰帶被抽出,就像一條已經滲入他體內的臟器,抽光之後,頭顱瞬間掉落。此時,高文從幻象中驚醒,突然理解了一切 。預見自己百感交集的一生後,高文終於跪在綠騎士前面說:「我準備好了。」這句話呼應了片頭,愛人拉著高文要他前進時,他說:「我還沒準備好。」當她問高文:「你是騎士了嗎?」他回:「還不是,我還有很多時間。」

  我們通常不會在充分的預測與評估之後「準備好」,然後才遇到某些事某些人。高文原本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看過轉瞬即逝的人生後,終於說出「我準備好了。」,此話是基於純粹的真誠與坦然。或許他如今才明白自己追求的美德為何物。到頭來,它與外加的成就、刻意雕琢的道德無關;他看清了生命的沈重與虛幻——何嘗不是一場遊戲,卻又那麼值得我們認真投入地玩。高文的旅程,是奔向死亡的旅程;或許荒謬,不過,每個生命離開子宮後也都開始了一樣的旅程。為了誓約而死或許會被善於權衡的人視為愚痴,若能在生命的每一刻都活出充分的自己,每一刻也都值得滿足地死去。自願死亡,是《英雄與母親》的終章〈獻祭〉所談的主題。就像原人普魯沙,神話中的英雄通過獻祭完成宇宙的創造:「顯然,以上所述之宇宙生成並非物質意義上的,而是心理意義上的。世界生成於人發現它之時。但人只有犧牲了自己包蘊於原初母親(無意識原初狀態)的混沌狀態之後,才能發現這個世界。」換句話說,高文的獻祭,是放棄與母親意象的緊密聯繫,渴望亂倫的高文必須死去,他才能脫離子宮,擁有嶄新的生命,在真實世界成長。

  高文閉上眼睛,準備受死,卻又突然說:「等一下。」他解下了身上的綠腰帶,重新跪地。我們當然可以直接解讀,是因為這條腰帶可以抵禦傷害,高文看破了無意義的一生,為了讓自己確實能夠在斧下死去,特意脫掉它。更進一步的說,當他自願從母親的保護與束縛中解脫,他才完成了獻祭。綠騎士再次掄起斧頭,卻一片靜默。高文再次睜眼,只見綠騎士微笑著用手指畫過頸脖:「砍下你的頭了。」(off your head.)他說。綠騎士沒有砍下高文的頭,但是高文的意識確實經歷死亡與重生的冒險。綠腰帶與綠騎士,曾經前者代表安全,後者代表危機;現在這兩個在高文心中分裂的元素,得到整合。他不再依靠自然滋養的那一面,又敵視自然嚴苛的另一面。所以,高文超越了原本的母親情結 。他接受自己的死亡,也因此能夠在現實世界迎向人生。


參考資料:
埃利希 ‧ 諾伊曼著,李以洪譯,《大母神∶原型分析》
榮格著,范紅霞譯,《英雄與母親》,譯林出版社,2019年

(上一篇《綠騎士》觀後感提到的故事劇情大致都節錄過來了,這樣大家就不用看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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