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之必要



【赴死之必要】

「如何」赴死不會比「如何」生活更不重要。斯賓諾莎扭轉了柏拉圖的格言,他在《道德論》第四卷(Ethics IV, 67)說,哲學家思考的都是死亡,但是這種冥想不是針對死亡,而是針對生命。活著,作為生命中確定的這一端,意味著我們是朝向死亡那端而活下去;這一端在此時此地,呈現為生命的目的,而這代表死亡的時刻——任何時機的死亡——就是每一刻。我們無法把死亡延遲到未來,只保留給老年。等我們老了,我們可能已經無法去體驗死亡;屆時也許只能歷經最外在的過程。或者,也許已經體驗了死亡,於是生理的死亡就失去了一切的衝擊,因為生理死亡無法消解靈魂的基本成就。當死亡沒有被容許在活著之時發生,生理死亡就對生命握有絕對的力量。當我們拒絕死亡經驗,我們也拒絕了生命的基本問題,讓生命未能完成。於是生理死亡就阻礙了我們念對最終問題,打斷了我們救贖的機會。

為了避免這種靈魂狀態——傳統上稱為受到詛咒——我們有義務在死亡找上我們之前先赴死。

詹姆斯・希爾曼,《自殺與靈魂》,p.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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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與靈魂》這本書,反覆閱讀幾次後,我始終很難在心中給它一個清楚的評價。對我而言,這本篇幅簡短的書似乎比較像文學作品,沒有明確的結構;雖然好讀,許多段落之間並無連貫鋪陳某種新的立論,亦無舉出個案經驗以呈現其方法。許多時候,作者會捕捉一些比喻、引用某些思想家的文句,或進入人類歷史的脈絡,在主題周圍穿插繞行。因此,初次閱讀的時候,我覺得全書意涵模糊,給出的資訊量頗低,不像《夢與幽冥世界:神話、意象、靈魂》令人飽足。然而多讀幾次後,我卻漸漸感受到本書風格的魅力,那是治療師既謙和又自信的優雅印象,彷彿臨在於此。透過文字提供陪伴,或許也是本書在觸及生命課題時,難以取代的功能。本書亦強調了深度心理學與其他流派的重大差異;並在此基礎上,為一個充滿爭議的題目開闢新的可能,供後人在這條路上繼續探索。作者讓我們窺見,作為治療師的角色,何以獨立於社會規範、醫學與法律的原則,揹負起面對死亡的職責。對於剛開始對心靈感到好奇,或是懷有助人志向的讀者,本書則蘊涵指引與警示。

談到自殺這個議題,我們可能反射性產生以下觀點:
1.自殺是負面的
2.自殺是違反自然的
3.自殺是一個人獨自的決定

本書反駁了這些觀點,向大眾提出另一種看待自殺的角度。靈魂之死有別於肉身之死,乃是生命重生的方式,具有積極意義。等到身體病老,我們反而容易失去有意識、主動探討死亡主題的能力,只剩下恐懼和求生的欲望。容許我們以赴死的意志進入這個主題,而非保持事不關己的距離,這也是本書重要的特色。本文將結合一些個人的理解,試著依序回應上述觀點、進行介紹。歡迎討論,請多指教。

1.自殺是靈魂生命的必需
如果我們單以生理的死亡看待自殺,就會把它當作純粹的肉體破壞——一種異常的病症、需要被防治的負面事件。但是一個人若產生自殺的念頭,不會只是生理上的尋死,它和靈魂的處境息息相關。此時,單就生理上的死亡看待之,用醫學的方式強行拯救、約束、矯正,反而有無意間對靈魂造成損傷的疑慮。「身體的治療不僅影響身體而已,心理也受到了影響;這有可能是正面的,但如果對靈魂的影響被拒絕或忽略,就可能是負面的。每當治療直接忽略了體驗本身,而是急於減輕或消除之,靈魂就受到了傷害。因為體驗是靈魂僅有的養分。」(p.62)我的朋友和服務過的客人當中,不乏聽聞這樣的故事:有人承受著心理的折磨,覺得自己已經生病了、狀況超出控制範圍,於是就醫。得到醫生開的藥物後,雖然症狀減緩,卻仍感到空虛無助,而且一旦停藥,症狀又都回來了,或更加嚴重,需要更高劑量的藥物壓制。生理上的對症下藥,有時無法治癒心理。並且,他們在治療中被剝奪了「體驗」,而作者稱之為「靈魂僅有的養分」。因此,深度心理學家在思考疾病的診治之前,選擇詢問:「靈魂的需求是什麼?」或「靈魂為什麼渴望自殺?」得同一種病的人可能要服同一種藥,但這類問題在每一個人身上,都能看見獨一無二的回答。

「從心靈自身的證據來看,死亡經驗的效果是在關鍵時刻帶來徹底的轉化。此時為了保存生命而加以阻撓,將阻礙了這種徹底的轉化。整個危機就是一種死亡經驗;我們無法只挑選其一而拒斥其他。我們從這裡可以得到一個結論:死亡經驗是心理生命所必需的。這意味著自殺危機作為經驗死亡的方式之一,必須被視為靈魂生命的必需。」(p.122)我們並不知道自殺之後靈魂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完全消失、接受審判、回歸宇宙、輪迴再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某種改變會發生,「我」將從當前狀態離開。渴望自殺的人,渴望的是某個階段的結束,從一個形態轉化成另一個。轉化的需求可能反映在熱烈的衝動,讓這個多年構築起來的「我」在瞬間的跳躍、衝撞、刺傷分崩離析。也可能十分隱晦地發生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聽見自然世界吸引我們回歸母體的歌聲。無意識擁有豐富的象徵語彙,每個人獨特的自殺幻想,都能回到本人的脈絡理解。這種時候,靈魂的死亡必須發生,肉體卻不必定要跟隨。但是,不能為了保全肉體,就否定個體自殺的心願。找到這微妙的平衡,區分出心靈與身體、又不貶抑任一方,心靈就有機會在未混淆內部現實與外部現實的情況下,得到所需的體驗。

2.我們對「自然」所知甚少
人類總是會對大自然投射自身的情感與道德。我想到的一個有趣例子是「植物會痛」的新聞。在我吃素的期間,許多人告訴我吃植物和吃動物一樣,因為植物會疼痛。且不論我吃素的理由和植物是否會痛有無關聯,查閱資料後,我發現其出處應是一篇刊載於《科學》期刊的研究,談到植物受刺激時會釋放物質,告訴其他部分這裡遭受攻擊、進行防衛,像是散發驅趕昆蟲的氣味等。但人類認知的「痛」,是神經傳導至大腦的結果,植物的構成和我們不同,這份研究沒辦法證明植物遭受攻擊時的「感覺」和我們相同。但是,此研究竟在許多平台加上情感渲染,傳播甚遠。作者在本書則說道:「植物世界在果實成熟與產生種子之後就陷入寂靜。死亡完成了循環。在完整循環之前的死亡,顯然是不成熟的。自殺被稱為『不自然』,意味著自殺違反了植物的自然循環,而這也是人類共享的循環。但令人驚訝的是,我們對植物的循環所知甚少,其中其實還有不同的衰老與死亡模式。細胞基因的老化,是自然的壽命,環境扮演的角色(包括輻射)仍是生物學上的謎題......表面上,那些在完成循環前是圖以自殺來獲取植物性平靜的人,是不自然地把生命剪斷。但這是從外在來看的狀況。我們不知道是什麼複雜機制引發植物的衰老與死亡,我們對『自然循環』或人類壽命也所知甚少。」(p.104)

看來,人不僅喜歡把植物比擬為自己,也喜歡把自己比擬為植物。雖然能帶來浪漫的想像,卻與我們現階段研究能夠掌握的資訊有所落差。當我們談及什麼事情「自然」與「不自然」時,還是在心中有所保留,給予未知事物尊重的空間,比較保險一些。畢竟,根深柢固的偏見,很可能藏匿在我們自認為不可撼動的事實、道理當中。如果我們譴責一位有自殺意念的人,說他的想法「不自然」,背後會不會其實置入了某些我們過於習慣、以為「自然」的觀念呢?用「自然」的律法逼迫一個人的行為,那和以「神」之名奴役人類的行為又有什麼差別呢?覺察且接受自己的無知對我們而言固然是困難的,但那似乎也是培養同理心的先備態度。

3.心靈不是孤單的,心靈也屬集體

本書的後記〈邁向世界靈魂〉大概可說是整本書的思想總結,也是談及具體方法的篇章。長久以來,自殺被視為私密的、要由個人獨自承擔的問題。許多自殺者在各自的文化底下被視為有罪,更使該話題難以啟齒。作者提出,應該將「自殺」視為一種原型,是超越時空局限、不斷改變的存在。牽涉到原型的概念,就代表談論的範疇已經不限於個體。「我提議,何不把『自我』(Self)定義為群體(community)的內在化?何不把靈魂在宇宙哲學上的重要性還給它?因為在本質上,我們的個體性本就牽涉到與環境和自己在群體中的身份衝突。何不承認這種依附是存在所必需的,對靈魂的本質而言是重要的?......我們的命運之繩將與其他靈魂一起糾結纏繞。其他人將捲入你的死亡,一如你被捲入他們的死亡。自殺成了群體之事。」(p.245)如果我們接受了作者的提議,認同個體之內包含了群體,那麼就不難體會他希望擺脫自殺之「個人主義」的立場。執行自殺者可能希望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只由自己決定,不受他人意願影響,掌握判決生死的權力。「獨立」與「自由」的強烈心願,也常反映在自殺幻想中。作者表明靈魂的本質是與集體相連的。肉身可以用我自己的手輕易了結,但靈魂既是我的,也是宇宙的。「靈魂和生命在根本上不是對立的,對立的是靈魂與個體性任意的自我毀滅。」(p.246)作者認為,自殺本身無罪,而且自殺的發生一定和所有人相關。應當讓欲自殺者卸下自殺行為在文化中綁定的羞恥與孤獨;讓他的意念呈現於群體中,尊重其價值、意義與威力。

「如果自殺是『殺死自己』,那就是把想要置自我於死地的慾望如實呈現,那麼它所尋求的是『自我』這個原型理念之死,這個『自我』原型理念將靈魂禁錮於孤獨之中,並讓他相信了自己的個體性。這種相信自己獨特性的理念反映了一神論的神話——一個自我控制、自我中心、自我激勵與全能的單一(One)。如果是這樣,那麼想要除去自己的衝動,也許在被排除的其他人身上可以找到源頭:其他神明、其他生物,他們對靈魂的呼喚。他們的報復也許顯現為我的自殺,目的在於釋放我的靈魂到更廣大、更豐富的宇宙來參與他們。」(p.250)這就是為什麼,心靈的死亡是迎接豐饒的溫床,在那個被壓縮到最渺小的點上,能爆發出整個宇宙的燦爛。個體靈魂自我毀滅的刀鋒,是意欲進入世界的銳利光芒。看穿這點,便明白不需抹除自己的生理生命。而作者建議的方法,是邀請現實世界的人們一起建構一個儀式的場域,讓他們象徵內在的集體,一同討論自殺一事。當然,這個方法,目前看來還有諸多許要補充的要素,由誰出面、如何保障當事人不受更大打擊,以及如何得出總結......等等。

我們自身內部的戰爭,從來都不只是一個人的事情。內心的課題總是會在與他人相遇時展開,如果我們能發現自身靈魂與集體的聯繫,而且這份關係其實不需要建立、不需要維繫或操弄,而是一直以來都存在,只需深化洞察與理解;便更有能力真正地解放自己。或如作者所言:「看穿世界的外在,看進世界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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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於2021,〈太陽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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