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案占卜紀錄:紅鞋與帝王

電話另一端的J小姐，吐出一個個傷痛的字句，如鮮血滴落心扉。透過情緒飽滿、充滿視覺意象的詞彙，她刻畫著鮮明的場景。男子匆匆離去的背影、迴避的眼神，和強大表象背後的脆弱謊言。J小姐的淚水，在得不到回應的追問中乾涸。她曾愛慕一位具備權勢，宣揚著平等與愛的前輩。然而，他卻把她的信任片片撕碎，只為填充膨脹的慾念。J小姐在孤獨中沉澱許久，仍懷抱一點點得到補償的希望。她和我進行這次占卜，想瞭解整段關係的發展。

討論過後，我們決定抽一個聚焦在雙方立場的牌陣。圖中各張牌的意義如下：左—抽牌者的立場、右—對方的立場、中—目前關係、上—未來發展、下—建議與總結。

J小姐抽到了大量的圓盤牌，說明這段關係主要是現實的議題，有著沉重的份量；情感成分則已淡逝。代表J小姐立場的「煉化」，指出這是她發生深刻轉變的時刻。大秘儀的出現，意味著占卜主題對抽牌者具有重大意義，上方的「命運」也再次強調了這點。

「煉化」是一張促進整合工作的牌，度過了死神最悲痛無力的時刻，燃起面對內在矛盾的動能。牌中同時出現陽性的特質與陰性的特質，彼此吸引又帶有張力，如鍋爐裡激烈的化學反應。J小姐對這張牌很有感受，她認為自己確實符合牌中的狀態。她提到自己曾經是一個強調是非黑白，不喜歡模稜兩可的人。那時，她很清楚什麼是善惡、好壞；如今，一切穩定的價值觀都被搖撼了。她在純白處碰到了髒污，也在晦暗處瞥見光芒。J小姐將繼續探索心靈，而堅定的意志能幫助她承受衝擊。

代表對方立場的「圓盤三:工作」，有火星強調陽剛的本性，以及摩羯奠定物質基礎的傾向。可以解讀為對方用較為務實的、功利的角度看待這段關係。有可能把當前狀況視為需要投入精神設法解決的問題，也反映出他塑造現實的能力與權力。J小姐回憶起這位男子每每遇到她時，要不是閃躲，就是認定她之所以找上他，只是為了金錢。然而J小姐真正想要的，卻是真誠的歉意，以及打從心底的讚賞。那些她一直希望從他身上獲得，男子卻無法給與的東西。

代表彼此關係的牌則是「圓盤二:改變」，陰陽的消長，是自然的循環。銜尾蛇的身軀兼容黑白兩色，盤繞太極的圓盤。盛極必衰，否極泰來，沒有人可以永遠站在巔峰，也沒有人永遠只能受困於低谷。或許支配的一方與被支配的一方，彼此之間的地位正在扭轉。J小姐也逐漸發現，無論愛恨如何糾纏，她其實比藏在面具底下的男子強大許多。

至於未來的發展，「命運」出現了。此牌同樣有著能量變化的意象，卻更加鮮明、強烈，閃電驟降似地快速。這是一股勢不可擋的命運流動，許多事情可以隨著輪轉被顛覆。此牌鼓勵當事人繼續向前，把握機會積極擴張自己的版圖，但要小心貿然的舉動仍有風險。我告訴J小姐可以信任自己做出的決定，用開放的心態迎接嶄新未來。她則表示經過思索，有一些新的計畫已經默默展開。

最後一張牌，是總結整個牌陣給J小姐的建議。「圓盤六:成功」，月亮與金牛座的組合充滿滋養。仔細的籌備，能讓心感到踏實安定。內在世界的中樞，平衡不同的極端，將過往的混亂重新整理。實踐理想而得到成就感，於是散發自信光輝。即便創傷如此沉痛，J小姐已經正在恢復與外界互動的功能，以及學習成長的能力。可以推測，她關注的目標，不會一直黏著在那名男子上，而會回歸自身。尊重自己、照料自己，辨識對方的真實樣貌，接受限制的存在。

經過這次占卜，J小姐重新釐清了事件脈絡，以及影響。她主動談論了許多聯想，也對整個牌陣視覺上的對稱與意義的連結有充分覺察。後來，我們又有了幾次占卜，關乎工作、感情等等。我理解到J小姐是一個聰敏靈活，具創造力，且有所執著的人。她的人生一直往前邁進，但是不可忽視一再浮現的某種劇本，藉著她的上司、戀人演出。直到一次占卜，我們抽了一張牌，才真正談到核心。

「我前幾天做了一個夢，夢到小時候的自已，穿著最喜歡的紅鞋。我跳起來，跳得好高好高......。」J小姐想抽一張牌，解讀這個夢背後的意義。我們抽到了「帝王」。J小姐看到牌的瞬間，便說「帝王」的顏色就像紅鞋一樣。

我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話故事《紅鞋》。有一位小女孩，獲得了一雙美麗的紅舞鞋。彷彿被魔力吸引似地，她太喜歡這雙鞋了，總是想驕傲地穿著它。女孩不聽告誡，屢次穿這雙不合規定的紅鞋上教堂，也因為想著紅鞋，不能專心禱告。當收養她的老太太病倒時，她依然固我，穿著紅鞋參加舞會。女孩跳著跳著，竟停不下來，一路跳過街道，跳入森林，到了無人之地。儘管痛苦疲累，卻被紅鞋操縱著繼續跳下去。天使告訴她，這是女孩應受的懲罰。無助的女孩跳到了劊子手家，請求他砍下自己的雙腳以結束這份痛苦。穿上義肢，經過漫長的懺悔後，女孩進入天國。

《紅鞋》是一個父權時代對女性進行規訓的故事。「紅鞋」原本就像女孩逐漸成熟，而自然發展出的慾望與行動力。女孩卻因不聽從教會、家庭的戒律，慘遭暴力對待。在他們眼裡，「紅鞋」是貪婪多慾、放蕩邪惡的象徵，是可惡的。而真正可怕的是，他們甚至沒有奪走「紅鞋」，而是把穿著紅鞋的女孩排擠到邊緣；孤立她、給她貼上罪惡的標籤。「紅鞋」本是父權觀念下的產物，他需要她扮演自己的敵人。罪惡感是具有毀滅性的武器，能扼殺靈魂卻不留痕跡。最後，女孩是自願被砍下雙腿贖罪。因為她受盡折磨，終在威權前面跪下，深信自己是個罪人。這雙「紅鞋」，已經脫也脫不下來。

我沒有跟J小姐說《紅鞋》的故事，我說了關於「帝王」的故事。「帝王」是每個人心中的父親形象，他是一名懷有野心的統治者。牡羊座積極熱情的本能，以及煉金術中陽剛的硫元素，使圖像浸染橙紅光彩，光中當然也有陰影。父系的愛是有條件的，必須達到父親的要求，才能被認可。這位父親，也是我們腦中督促、批判的聲音。我詢問J小姐對此議題的想法，她便開始分享自己與父親的關係。他是一位強勢，對孩子嚴格要求的父親。小時候的J小姐，期盼得到父親的支持，然而自己的主張卻常常受到打壓。她在後來的關係當中，也遇到類似的情況：她就算受到重視之人壓迫，仍然會想獲得對方認同，最後又如J小姐自述的「沒有做出最利於自己的選擇」，因為「總以為沒有選擇」。「帝王」的聲音像是一直對她低語:「妳不夠好、妳永遠都不夠好，妳哪裡也去不了。」

她也發現這樣的結構，是從雙親的兩個家族之血脈遺傳而來。J小姐的父親有很深的匱乏感，他在家族裡覺得自己是「不被愛的」。J小姐的母親則習於扮演傳統女性的角色，在家族裡被男性欺負卻忍氣吞聲，她覺得自己是「不值得的」。「不被愛」，而且「不值得」，是一道深深撕裂J小姐，癒合後又多次破裂的傷痕。漸漸地，她抑制住自己豐沛的情感，長出堅硬的外殼。J小姐進一步解釋:「就像他們(父母)遇到不被歡迎的局面時，都用強勢的態度應對，反而讓處境陷入更糟糕的局面。」儘管看似帶刺，本質上卻不是基於惡意，而是焦慮。「我們都渴望自己的存在在他人眼裡是重要的。」

我們一起把目光拉回到「帝王」身上，我告訴J小姐，這張牌有一個寓意，那就是「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權威。」我記得，J小姐曾告訴過我，想成為一名領導者。而「帝王」在掌控外部之前，得先有能力統領自己的內心。「帝王」雖坐在王位上，卻凝視著一方，而與他對視的，其實是「女皇」。男與女心中都同時包含雙性，需要結合這兩股力量。自尊與自信，是由內而外建設的。若不是如此，即便「帝王」征服一切，也有可能無比失落。她回應道:「我就是自己的領導者，我就是自己的權威。相信自己的能力與意志，就不會施加權威在他人身上。」 回溯整段對話，她給出清晰的結論:「我們不願意當聽話順從的那方，因為會感覺不到自己，但也成為傷害自己的魔咒。獲得重視的方式其實不是叛逆，而是真正的獨立。」

父母與孩子的連結，形塑了我們與世界互動的雛形，但是我們也總是在接受新的刺激、調整自己。我感受到那個穿著紅鞋的女孩，正要成為一位更加成熟、堅強的女人。她是剛毅自主的，卻也不丟失寬容與愛。我相信，她可以跳到觸及雲端的高處，也隨時可以回來，以自己的步調踏實前進。